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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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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章

有了一次當有第二次。

往後五六日,每日散課後孟漁幾乎都跟著李氏王氏“見世面”去了。

聽管樂、喝熱酒、賭大小固然能讓他得到短暫的歡愉,可在這種醉生夢死、驕奢淫逸裏,他忽地記不起從前在宜縣的自己是什麽樣子。

那時花兩個銅板買一個肉包子他能高興一宿,可到了京都,他不到一個上午就能輸掉近百兩銀子,尋常百姓家好幾年的收入在賭桌上水一樣的流走。

他想過收手,李王二人卻說這是每個京都子弟的日常消遣,他是衡國的九皇子,區區一點娛樂算不得什麽,讓他不必擔憂。

李氏王氏的說法很快得到驗證,第七日,孟漁在醉仙樓裏神搖意奪,蔣文淩派人請他上樓一聚。

他微醺地推開門,室內點著熏香,不若醉仙樓其餘地方的恒舞酣歌,此處顯得十分的風雅韻致。

蔣文淩姿態閑適地屈起一條腿坐在軟墊上,身旁只有一位身穿白色寬大素袍的男子伺候,男子端坐地跪坐著,渾身沒有一點酒肉氣,雙手規規矩矩地搭在腿上,似乎是有意遮掩,並未束發,披散著的墨發蓋住了大半張臉。

孟漁在矮桌的對面坐了下來,好奇地多看了兩眼。

蔣文淩見此伸手擒住那人的下頜,強迫其緩緩擡起頭,蒼白到幾乎病態的膚色,秀麗的五官,是一張清麗卻有點陰郁的臉,神色淡漠,眼瞼始終垂著。

“喬奴,給九弟倒酒。”

名喚喬奴的男子一手托著寬大的袖口,一手拿起酒壺,斟滿了孟漁跟前的酒杯。

他一言不發地倒了酒又低下了頭,蔣文淩冷笑一聲,似乎並不想計較他的無理,反倒問孟漁,“九弟覺著喬奴模樣如何?”

孟漁微怔,一時之間答不出話來,在蔣文淩灼灼的註視下才不得不開口,“甚好。”

“九弟慧眼識珠,蒙古國送來的質子自然與眾不同。”蔣文淩語出驚人,竟然擒住喬奴的手往孟漁的懷裏推,“不如就贈與你了。”

孟漁躲之不及,被喬奴撞了滿懷,低頭一看,正好對上黑白分明卻陰氣沈沈的眼睛。

七年前,五殿下領兵擊退蒙古大軍,蒙古將年僅十六歲的小王子塔塔爾諾布送到衡國當人質,這些年來,小質子被安置在靖軒王府,有蔣文淩看管,極少見人,可此時此刻,蒙古皇族的王子卻靠在孟漁的懷裏。

聽聞諾布在蒙古語裏是寶貝的意思,可在蔣文淩口中,塔塔爾諾布是喬奴,是一個可以隨意踐踏當作禮物般轉贈旁人的奴才。

孟漁大驚失色,連忙將人推回去,“五哥不要開玩笑了。”

蔣文淩欣賞著他的驚慌失措,好心情地暢快笑道:“九弟不喜歡喬奴?”

喬奴被蔣文淩的雙臂緊緊錮住,大掌肆無忌憚在孟漁的眼前往衣襟裏探揉,喬奴偏過臉,難堪地閉上了眼睛。

孟漁茫然地望著眼前一幕,半晌,幾乎是落荒而逃,一路跑下樓梯,被李氏王氏攔住了去路。

“我要回家。”

他這樣說著,神情匆促而忙亂,心裏瘋狂地想念傅至景。

上一回見面是兩日前,他滿心歡喜地去吏部找人,想把新得的小玩意給傅至景瞧,但傅至景只是敷衍地掠了一眼又投身公務,要他若無大事不要輕易踏足吏部,以免落人口舌。

傅至景向來循規蹈矩,他到底不敢將這幾日離經叛道的行事告訴對方,但確實已經膩味了每日重覆的玩樂,執意要走,李氏和王氏道再喝一壺酒定讓他離開。

孟漁無奈同意,回到歡歌笑語的雅房,接過酒杯仰頭飲下。

一杯下肚,又立刻滿上,幾個紈絝子弟起哄著不讓他停下,如此喝了不下八九杯,孟漁爛醉如泥,連路都走不動,軟綿綿地倒到了地上。

“九殿下,九殿下……”

叫了幾聲沒叫醒,冰冷的酒液兜頭澆下,淋濕了他的頭發和衣衫,他迷迷糊糊地半睜著眼,視線朦朧裏,五六個人圍著他,臉上都掛著奇怪的笑,如夢如幻裏,飄飄然的孟漁也露出個癡笑,喃喃著要再喝。

“是他自個兒喝醉的,酒後亂情實屬常事,誰先來?”

“今兒個全都在這兒,誰敢打退堂鼓,吃不了兜著走。”

“怕什麽,他都醉成這樣了還能記得誰是誰嗎?”

“等完事兒把他丟到柴房去,九殿下醉酒亂逛被人當花樓的暗娼給用了,這種醜事諒他不敢追究……”

孟漁的耳朵好像裹了一層水,咕嚕嚕,咕嚕嚕,聽不清他們激昂的爭論,但好像有人在脫他的鞋襪。

好吵、好熱……傅至景。

哐當一聲大門被踹開,眾人驚愕地回頭去看,還沒看清來者何人,猛地被踹開。

被一腳踹到邊上的王氏火冒三丈,“誰敢鬧事,不要命了……”

只見前些時日風光無限的探花郎猶如玉面羅剎般緩緩地望了過來,繼而將不省人事的孟漁抱進了懷裏。

門口,二殿下蔣文崢聲色俱厲道:“誰敢把此事宣揚出去,我一定稟告父皇,爾等蓄意謀害皇子,殺無赦。”

傅至景拿外袍罩住孟漁的臉,步履沈穩地往外走,待路過蔣文崢的身邊,腳步微微一頓,沈靜道:“多謝二殿下。”

話落,未等蔣文崢回應,不顧禮數抱著孟漁離開醉仙樓,走下臺階時,仰面一望,五殿下蔣文淩似笑非笑地倚在窗沿看著這場鬧劇。

近幾日來,傅至景在翰林院被委派了諸多雜事難以抽身,只是對孟漁稍加疏忽就險些令孟漁陷入萬劫不覆之地。

才華橫溢如何,探花郎又如何,不過一個小小七品官,再穎拔絕倫,無權勢沒人脈,在這風雲詭譎的京都寸步難行。

五殿下手段下作卻能輕易地毀了孟漁,除掉一個奪嫡路上的對手,但消息靈通的二殿下真是直至今日才知曉孟漁被戲耍一事嗎,或是見事態難以收場才賣他個人情,令他與孟漁和五殿下結下不解之怨,再無倒戈的可能。

抱著的身軀輕飄飄的像雲,又沈甸甸的似山,雲和山都是世人難以把控的東西。

傅至景收回視線,一步步地抱著孟漁離開酒色場地。

在這一瞬間他終於意識到,他面對的再不是鄉下私塾裏只知讀四書五經、做八股文章的迂腐儒生,而是一群在官海裏沈浮多年、善玩弄權術的兇猛豺狼,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。

叩叩兩聲——

蔣文淩將跪地之人拽到懷裏面對面抱著,素袍松松垮垮落在肩頭,華發遮住的背脊是新舊交錯青紅的痕跡。

李氏得到準許後進屋匯報方才的情形,眼睛時不時地往那道瘦削的肩膀瞥。

“知道了。”蔣文淩不知是否在聽,大掌一下一下在喬奴的背上撫摸著,半晌懶洋洋地道,“再多看一眼就剜了你的眼睛。”

李氏高呼“殿下饒命”,急匆匆地告退。

喬奴被推到矮桌上剝個精光,黑發雪膚,五殿下愛不釋手,笑言:“在京城裏養了幾年,這身皮肉更甚從前。”

指腹摸到大腿內側的刺青,蔣文淩親手刺上去的一個“淩”字。

他從下往上欣賞自己贏回來的戰利品,記得喬奴剛被送到京都時,在蒙古風吹日曬的皮膚呈小麥色,摸起來有些粗糙,遠不如現在細膩滑潤,被他關了整整一年才見到陽光,日覆一日用最珍貴的潤膚膏精心養著,逐漸地泛出白皙的底色,往後再怎麽曬也回不去了。

“還以為我這個九弟是扮豬吃老虎,原來真是直率純良,隨隨便便就叫人誆騙了去。”蔣文淩看著喬奴烏沈沈的眼瞳,仿若想在這漠然孤獨裏找到些許從前的影子,近乎是感懷地道,“九弟很像你,你說對嗎?”

如同草原裏初生的小馬駒,一樣的天真爛漫,憨態可掬,讓聞過血腥味的野獸想要撕碎這抹撲鼻的青澀。

喬奴十六歲被送到京都的當天晚上就被蔣文淩給鎖在了靖軒王府,小質子自幼在草原長大,聽不太懂漢文,旁人說話時要努力地睜著眼睛豎起耳朵才能勉強知會幾分意思。

初來乍到的塔塔爾諾布被換上漢人的服飾,局促地去拜見衡國的五殿下。

他見過蔣文淩,在男人的鐵騎踏平他們的大軍,阿布簽下投降書時,他躲在額吉的懷裏,怯生生擡頭看著馬上意氣風發的少年將軍。

蔣文淩也在看他,這個漢人的眼睛長得很不一般,既有漢族人獨有的文雅,又有他們蒙古武士誰也比不上的狠戾。

就因為這一眼,在阿布決定送一個質子前去衡國時,蔣文淩指名道姓要他。

他的阿布是蒙古王,身為漢人女子的額吉很不受阿布的蒙古妃子們待見,但阿布說只要他去往衡國他就是蒙古的英雄,而英雄的母親也會受盡族人的尊崇。

不管塔塔爾諾布願不願意成為英雄,命運皆不掌握在他手裏。

他萬裏迢迢被送到衡國,再次見到了蔣文淩。

卸了甲的五殿下紆青佩紫坐在高位上笑吟吟地看著局促的小質子,在他靠近時將人緊緊地抓在手心,開懷地道:“你是我的了。”

雅房裏香煙裊裊,七年過去,他已經快要忘記廣袤草原的風是何等的熱烈與強勁。

“塔塔爾諾布,回答我的話。”

蔣文淩逼問他。

他想到方才的九殿下,溫順地垂下眼睛,用還帶有一點點口音的中原話答:“殿下,我不知道。”

他早就記不清從前的塔塔爾諾布是什麽模樣,又如何談論與九殿下像與不像?

塔塔爾諾布沒有成為大英雄,活在衡國的只有逃無可逃的喬奴,一個被五殿下肆意蹂躪的戰敗國質子。

作者有話說

小傅大人:大家不要慌張,我及時趕到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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